秀才入闱,有七似焉:初入时,白足提篮,似丐。唱名时,官呵隶骂,似囚。其归号舍也,孔孔伸头,房房露脚,似秋末之冷蜂。其出场也,神情惝怳,天地异色,似出笼之病鸟。迨望报也,草木皆惊,梦想亦幻。时作一得志想,则顷刻而楼阁俱成;作一失志想,则瞬息而骸骨已朽。此际行坐难安,则似被絷之猱。忽然而飞骑传人,报条无我,此时神色猝变,嗒然若死,则似饵毒之蝇,弄之亦不觉也。初失志心灰意败,大骂司衡无目,笔墨无灵,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;炬之不已,而碎踏之;踏之不已,而投之浊流。从此披发入山,面向石壁,再有以“且夫”、“尝谓”之文进我者,定当操戈逐之。无何日渐远,气渐平,技又渐痒,遂似破卵之鸠,只得衔木营巢,从新另抱矣。
这一段话连用七个比喻,把汲汲于功名的士子们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。阳明天资颖悟,二十多岁就成为进士,也落榜过,总算是没怎么受到科举制度的戕害。而更重要的是,他的理想是成为圣贤,成为一个对天下苍生有用的人,因此,他能对科举这一利禄之途保持平常心。而历史的有趣之处正在于,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平常心,他和他的弟子们在科举上反而非常成功。阳明学说甚至极大地影响了明代后期的八股文写作。这真是历史的顽皮之处:执着者往往一无所获,而超脱者反而能有所得。
◎附一◎
王畿家训
王畿(1498—1583),字汝中,号龙溪,世称龙溪先生。绍兴府山阴(今浙江绍兴)人。年轻时聪颖豪迈,十五岁就中了举人,嘉靖二年(1523)试礼部进士落第,听说王阳明回绍兴稽山书院讲学,就返乡受业。嘉靖五年,会试中式,未参加廷试,回乡与钱德洪共同协助阳明接引后学、教育子弟。当时有“教授师”之称,为王阳明最赏识弟子之一。嘉靖七年,赴京殿试,途中闻老师去世,奔广信(今江西上饶)料理丧事,并服心丧三年。十三年,中进士,授南京兵部主事、进郎中,被首辅夏言贬斥为伪学,乃谢病归,来往江、浙、闽、越等地讲学四十余年,所到之处,听者云集,年过八十仍四方周游,孜孜不倦弘扬师教,扩大了阳明学的影响力。
王畿的思想之于阳明心学既有继承又有拓展,在明代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。他主张“见在良知”说,即“良知”原是当下现成、先天自足的,它不须学习思虑,亦无须修正损益,只有一念自我反省,良知就会随时呈露,“一念自反,即得本心”。他说:“良知一点虚明,便是作圣之机,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,不为旦昼梏亡,便是致知。”(《王龙溪语录·龙华会记》)因此他更强调自然洒落来保任本心的活泼流行,反对用戒慎恐惧的修养工夫。针对王阳明的四句教(无善无恶心只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,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),他提出了“四无”说,认为心、意、知、物只是一事,“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,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,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,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”(《王龙溪先生全集·天泉证道纪》)。为此他认为在心、意、知、物四者中,“心”是最根本的,学问就要在心体上立根,并认为这是彻底上乘的先天之学;而诚意是在动意后才用功,则已经落为后天之学。要在心体上立根,就必须“以无念为宗”,即要使自己处于“无念”的无执状态中,在这点上与禅宗慧能的“以无念为宗”的思想混同,被当时与后世的学者批评为把阳明学说引入自然放任主义与禅宗。
王畿家世据说出自“书圣”王羲之一系,世代居住在绍兴,与王阳明是同郡宗亲。祖父王理,做过临城县令,父亲王经,贵州按察副使,为政敢于直言。他的兄长王邦患有心疾,王畿事奉恭谨,抚养侄子如同己出。王畿“居家正而和”,夫妇恩爱,育有三子:应祯、应斌、应吉。一家和睦,“门庭之内,雍如也。”
值得一提是王畿的夫人张安人,数十年如一日支持丈夫的讲学志业,善于理家,深明妇道。王畿因为任官时间短,夫人得不到朝廷的封命,曾耿耿于怀,张安人主动宽慰:“君不闻古孟光、桓少君乎!布素妾能自安也。”(孟光、桓少君是汉代的贤妇良妻,以甘于清贫,与夫君相敬如宾闻名。)绍兴守官建成三江闸,因王畿参与谋划,要以新开的两顷沙田致谢,张安人以为不符合道义,支持王畿拒绝受田。时人因此知道王畿的学问能真正“成于身、行于家”。安人去世后,王畿写有悼文《亡室纯懿张氏安人哀辞》,满怀深情地颂扬妻子的德行功绩,开篇即指出夫妇之道是人伦的基础:“夫妇,人道大伦、乾坤法象、万化之宗。《易》家人之繇曰:‘男正乎外,女正乎内。’内外各正,则恩义笃、家道昌。然而女贞则利,妇顺则吉。闺门之始,其所重尤有在于内也。”
自讼长语示儿辈
隆庆庚午岁晚十有二日之昏候①,长儿妇②厅檐③积薪④起火,前厅后楼尽毁,仅余庖湢⑤数椽⑥,沿毁祖居及仲儿侧厦⑦、季儿厅事之半。赖有司救禳,风回焰息。幸存后楼傍榭及旧居堂寝,所藏诰轴神厨⑧、典籍图画及先师遗墨,多入煨烬中。所蓄奁具⑨器物、服御储偫⑩,或攘或毁,一望萧然。古德云“王老师修行无力,被鬼神觑破”,以致于此,更复何言?